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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那日在朱墙边，见宫檐一角，有白梅凌寒而开。倘若有一只绣眼俏立枝端，分明等于宋徽宗赵佶的《梅花绣眼图》。

北宋 赵佶 《梅花绣眼图》页 故宫博物院藏

宋徽宗所绘梅花为宫梅，概括中自有繁荣之气。在他看来，扬无咎之墨梅，为“村梅”。

据纪录，扬无咎居住萧洲时，边上有梅树，枝桠繁多，有几间屋那么大，苍翠的树皮上苔藓斑斑，花开如簇。扬无咎往往摹仿画之，呈给宋徽宗看。宋徽宗说：“这是村野之梅。”

扬无咎亦然真理的东说念主。他便自署“奉敕村梅”，意为奉天子旨意所画的村梅。

宋朝南渡后，宫东说念主将这幅梅花图挂在壁间，时有蜂蝶集其上，人人这才齰舌，找扬无咎，斯东说念主已故矣。

能引诱蜜蜂和蝴蝶的“村梅”，使得扬无咎的梅花图别离于宫梅，独步一时。

扬无咎留存于世的《四梅花图》，以水墨绘成，有“冷蕊缀疏枝，元气自融结”之誉。

北宋 扬无咎 《四梅花图》卷（局部） 故宫博物院藏

同治《临江府志》称：“赏鉴家于今珍贵。”

此卷得吴镇、沈周、文徵明等东说念主保藏钤记前后多达三百余方，经验颇为传奇。它在嘉庆初年曾被保藏家陆恭所得，陆恭有益筑“四梅花阁”藏之。后此卷流寇外邦，又被程桢义用“番钱三百枚”购回。而后兜兜转转，一幅“墨梅”图，让东说念主战胜东说念主在寰宇间，与草木、与一些事物发生干系，是难以割舍的宿命。

02

说起墨梅，总会提到元东说念主王冕的《墨梅图》，白色的梅花缀满偃仰有姿的枝端，清香四溢。

元 王冕 《墨梅图》卷 故宫博物院藏

墨梅鼻祖其实是北宋僧东说念主仲仁。他于元祐年间来到衡州，寄居于华光寺。后移居衡州南郊花光山花光寺，终老于梅林之中。

仲仁于月夜见梅影映窗，疏影摇曳，终有体悟，设立一艺。

仲仁的墨梅，在好友僧东说念主惠洪看来：“华光作此梅，如西湖篱落间烟重雨昏时节。”被这“西湖篱落间，烟重雨昏时节”的表述迷倒了。

黄庭坚睹其墨梅，赞其“如嫩寒清晓，行孤山篱落间”，又叹曰：“但欠香耳。”

不知黄庭坚是否画有梅花，听说他是最懂香气的东说念主。多年后，追念石友，黄庭坚写下“雅闻花光能画梅，更乞一枝洗郁闷”的诗句，想必诗想也来自这花光寺的一枝墨梅吧。

而华光梵衲的“欠香”之梅，又该有若何的香气。

倒是读过露易丝·格丽克的诗歌，她写的山梅花之香：

那山梅花的香气

正飘过窗子。

我岂肯入睡？

我岂肯餍足，

当这个宇宙上

还有这种香气？

03

岁暮，友东说念主寄来蜀地的蜡梅花。嫩黄色的花骨朵，夹在书中，跋涉山水而来，笼统还有清香。

“寻常甲子无心记，看到梅花又一年。”这是元末明初隐士吕徽之的诗句。

吕徽之是台州东说念主，常年隐居万山之中，耕渔为生。冬日雪晴，有东说念主前去他住处走访，见草屋一间，倾家荡产。只觉米桶中有东说念主，底本是先生妻，因天寒，坐于其中。

陶宗仪在《南村辍耕录》中，专辟一章，以《吾乡吕徽之先生》为题，记录了这位高格之士。

此刻，我亦在这岁暮巡视，见“吾乡”两字，想起了台州。

曾在壬辰岁末，于台州东山上见过一树蜡梅，结满黄色的花骨朵，梅香暗盈。

就如一日看乌目山东说念主的《溪山红树图》，苍矫健丽，一时惊艳。

如今记忆，东说念主事已非，却还牵挂着它盛放时的神气。

蒲华携笔砚出游四方，来到台州，是在清同治三年（1864年）。

这年蒲华三十二岁。他素性嗜酒，率然不拘，作念幕僚而屡被除名，一度寄居寺庙，卖画为生，却不矜惜翰墨，有索辄应。这个山海之地，也给了自称“生前亲信许寒梅”的蒲华极大的创作灵感。

我在旧称太平的温岭念书时，去过新河三官堂。这是蒲华往时住的场地，屋子破烂不胜。

听闻城郊花山梅花庵，庵壁上曾有蒲华所题诗：“空山春尽忆梅花，呼伴登楼日已斜。一勺清泉消酒渴，顽僧为煮雨前茶。”

于是在腊月时前去，梅花与题诗早已子虚乌有，大失所望而归。

倒是有一年在台州黄岩一位藏家处，见一幅裱边破旧款署“作英己卯年作”的蒲华《虬枝老梅图》，虬枝墨梅，满纸祈望烂漫，在书卷气中透出几分山野之气。似锦疏影离离，清香扑面而来。

04

看武侠演义，被金庸《侠客行》中雪山派剑法引诱。

雪山派所居凌霄城表里遍植梅花，当年创制雪山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素性爱梅，所以剑法中搀杂了不少梅花、梅萼、梅枝、梅干的形态，兼容并包，古朴英俊。

明 陈洪绶 《梅石图》轴 故宫博物院藏

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，梅花梅萼以稠密浓聚为尚，因而雪山剑法未必招式古朴，未必剑点密集，剑法一溜，便见雪花遨游之姿，朔风呼号之势，出招迅捷，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定。

曾经千里浸在古龙《厚情剑客冷凌弃剑》李寻欢与阿飞数梅花一节，好久走不出来：

“他不肯阿飞再想这件事，忽然昂首笑说念：你看，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。阿飞说念：嗯。李寻欢说念：你可知说念已开了些许朵？阿飞说念：十七朵。李寻欢的心千里落了下去，笑貌也冻结。因为他数过梅花。他了解一个东说念主在数梅花时，那是何等孤独孤身一人。”

随园主东说念主袁枚曾言，余不喜佛法，而独取“因缘”二字，觉得是补圣经贤传之缺。

那些赴山中探梅，在家里院落植梅，因路边一树梅花而倏得安身的东说念主……是与梅有若何的因缘……是若何的东说念主呢。

05

曾赴嵊州金庭，参拜王右军。墓前梅花疏离，行迹荒野。

当年智永梵衲之弟子尚杲说右军墓：“升平去伟业才傻头傻脑十余年，而荒湮若此，则千载之后，将如何哉。”“吴宫花卉埋幽径，晋代衣冠成古丘”，让东说念主惊奇。

冬日不宜感伤。否则，总会在岁忽终时，谨记王羲之草书《祥瑞帖》：“岁忽终，惊奇情深，念汝不行往。”

我的冬日之书是《游居杮录》。这是袁中说念的日志。漫长的科举观察，功名不遇，袁中说念“泛舟西陵，走马塞上，穷览燕、赵、王人、鲁、吴、越之地，脚迹所至，几半六合”。万历三十六年（1608年）冬，袁中说念三十八岁。这年，袁中说念买舟，装上干粮、册本、字画，顺长江而下，运转他的舟行游历。

他写下这样一则日志：“（这一日）发舟回公安，两岸东说念主家，皆在雪中。风顺，飞帆甚驶。时园中蜡梅通达，古梅正吐萼。”

我其实是停留在“园中蜡梅通达，古梅正吐萼”中好久……

明 唐寅 《墨梅图》轴 故宫博物院藏

每个东说念主都有浪迹海角的遐想。这种亦狂亦侠的生存神情，穷尽了生命的很多可能。

万历四十一年（1613年），除夜之夜，袁中说念的日志：“除夜日，归园度岁，亲一又脱落，无可晤言者，唯时向梅花树下踌躇也。”

这一年，“公安三袁”中，长兄袁宗说念离世十三年，二兄袁宏说念已离世三年，只剩下袁中说念，在梅花树下踌躇，扫数的千里想孤往，千里郁凄声，都已变幻成性灵之文。

曾经读过叶绍袁的日志。隐遁为僧的叶绍袁，记录了我方从清顺治二年（1645年），直到顺治五年（1648年）生命临了四年的脚迹与心迹。这个经验了丧妻女之痛，又目击甲申之变，“昔日繁华繁华之处，皆成瓦砾”之东说念主，在日志中记说念：

“十五日，丁巳。晴，暖。往旧馆折梅花一大枝，奇峭古拙；崇孙又觅得红梅花、水仙花，同插瓶中。空山萧寂，晚步庭阶，深负明月。”（《甲行日注》卷五）

梅花本是寻常之物，却因与无常、与平素相伴，言不尽意。

06

紫禁城有梅正开……

在《胤禛行乐图》册之围炉不雅书页中，雍正天子围着火炉念书，心理专注。透过隔扇朦胧可见梅花悄然通达。梅花敷色平定，充盈着对时光的盛情与祈愿。

清 佚名 《胤禛行乐图》册之围炉不雅书页 故宫博物院藏

多年前，曾经有这样一枝白梅，开在乾隆帝至宝、三希堂之珍——王献之《中秋帖》中。乾隆帝在此帖正文左边绘有一枝白梅。

晋 王献之（传）《中秋帖》及清乾隆帝所绘白梅 故宫博物院藏

很稀有到乾隆帝画的梅，尤其是白梅。关于风气在珍爱字画中题字作诗盖章的乾隆帝而言，他以白梅来抒发我方襄理的情意可想而知。

多年前，曾经有这样一枝白梅，开在陈洪绶《歌诗图》中案头的花器中。

《歌诗图》是陈洪绶晚年力作，“六合佳丽”的梅，就在案头。我被这白色的蜡梅花引诱。

它在案头的花器中，姿态婀娜，似是试探，或是引诱，暗香浮动，在清冽中朦胧而来。

这三百多年前的梅花，它的一世就这样定格，它的一秒，在每个戒备者的眼神中，都曾经是日久月长（拙作《溪山可行旅》）。

07

 “江南无扫数，聊赠一枝春。”

1947年，印顺法师向太虚众人告假去杭州。

太虚众人云：归时，折枝梅吧。

到了杭州，数日后，印顺法师就听到太虚众人死字的音书，他折了几枝梅花立即复返上海。

清 金农 《墨梅图》轴 故宫博物院藏

在《太虚众人年谱》中，印顺法师这样记说念：奉梅花为临了抚养。

庚子年春日，在孤山林逋墓前，见几树红梅通达，又有一树绿萼梅，花儿开得恰恰，却都是纤纤巧巧，莳植本事应不长，梅妻鹤子的林逋终归有梅花在抚养。

抚养的梅花，总猜度汪曾祺提到他曾见一幅旧画：一间茅庐，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，内插梅花一枝，正要放到案上，题诗曰，“山家除夜无他事，插了梅花便过年”。

过年时，在施铮铮本分黄岩故乡的旧屋里，看到大陶罐里净水插供大枝的绿萼梅，瓶梅俱佳，色香俱佳。这是一幕清香四溢的对来年的祝福。也很铭记。

说起来，梅花与文东说念主也总有宿命般的再见。

“梅花梵衲”“梅说念东说念主”吴镇，“苦铁说念东说念主梅亲信”吴昌硕，“梅妻鹤子”林逋，“一世亲信是梅花”的姚燮，“尚留一目看梅花”的汪士慎，“晚香冷艳尚在我毫端也”的金农，还有白居易，不知在若何的情绪下，他写下了“曾与梅花醉几场”……

东说念主们在梅花身上获取的清香而又安闲的爱，总能安危内心深处的某个场地吧。

08

投入十二月，武英殿东边的槐树叶子早已落了一地。季节更替，万物却又有各自之情味。活水寒烟，静谧悠扬，冬枯之感奋险些不劣于秋色。

猜度一首民谣：一世都在刖趾适屦，一世都在怀抱热望。

很多年后，让你更觉愁肠的，一定不是刖趾适屦，而是你不再怀抱热望。

这样的时候，倏得看到故宫右翼门的梅花花苞饱读胀起来。

从阔石板走到丝绸博物馆的晓风书屋，一王人也会碰见两株含苞的绿萼梅，在生僻的水塘边上，疏落有致。

在永福寺，见一个旧禅房门口有一株绿萼梅。阳光照着，浅浅的绿，冷香馥郁，梅枝清冽，等于一幅古画。

曾经在围聚章太炎故园的场地见到两株肥硕的蜡梅，枝桠纷披，黄色的花朵，有着浮光跃金的质感，应该是好多年前种的吧。

玛瑙寺有棵蜡梅，去的时候，很沉寂，花儿也自顾自地开着，夺目的黄，踏进其中，被清香所包围。

听说蜡梅是蜡梅科，梅花是蔷薇科，蜡梅并不是梅花。蜡梅因开在腊月，又叫“腊梅”。然而，只好梅花就好。管不了这样多植物学常识了。

09

一日午后，外面下着雨，寒冷。倏得想起那日所见红墙边的白梅。

清 余穉 《花鸟图》册之梅花页 故宫博物院藏

寒梅著花未？

梅花总有让东说念主动容的本事。

董桥曾在书中提到《访通知》的纪录，说见过清朝的一帧绘绣红梅，题了诗，又有识云：

“窗外红梅方垂垂吐花，乃买丝为花写生，半月而成，落英满地矣。”

未署款，只钤一“娟”字印，押角是“心血一缕”之章。

这绘梅的，是若何的女子。

我不敢细想。

10

那年在天台国清寺，见隋梅通达。明明是几朵白梅，却是奇花芬芳，光色晃曜。

分明是《无量寿经》中的经句：流布万种暖和德香。

而后往往隋梅通达时，总想着去国清寺。

这亦然我的持念吧。

就如风寒雪紧时，却有梅正开。

清 郎世宁 《花鸟图》 册之梅花页 故宫博物院藏

那么，冬夜，一壶绍兴黄酒，放上桂花、红糖小火温下。

或可与梅花醉一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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